十几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陆续出版一套兼有存史、总结、精选意义《中国现代作家选集》丛书。在《卞之琳》这一本上,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卷首的十六张图片里,有一张卞之琳与张充和同游苏州天平山的照片,一张张充和手录卞之琳诗作的图片;卷末所附年表里也有好几处提到了张,包括他们的初相识、同游天平山,还有便是“探望”“献诗”这些事。这本书的编选,曾经卞之琳亲自审定。以他细致周密的个性,于外人看来如此琐屑寻常乃至微不足道的事,在反映一生重要事迹和成就的年表里却占了这么一个虽不十分抢眼而又不可或缺的位置,即便不是出于卞之琳本人的授意,至少也得到了他的确认与肯定。再联想到卞之琳深沉内敛的情感气质,这里表现出来的欲说还休,似乎暗示了些什么。
我当然可以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这薄薄的几页纸间躲藏着一个忧伤而甜蜜的爱情故事。很有可能,这段爱情给了卞之琳极其深刻的生命体验,成为他永志不忘的心灵记忆。1955年,卞之琳45岁上才结婚,或可为其旁证。不过,此乃“名人隐私”,没有明确的证据前最好不去妄加猜想,尽管倘若属实,那也是一场多么美丽的爱情。
1998年,风靡海外华人知识界二十余年的《夏济安日记》首次在内地刊行。在遗憾地发现这是一本爱情日记而非学术日记之余,意外地见到了二三十处有关卞之琳的记述。西南联大时期,夏济安与卞之琳是同事,过从甚密,日记中颇多涉及卞、张之恋。如1946年2月1日:“卞在补牙齿,酒后发牢骚云:少年掉牙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缺,中年失恋才真悲伤。张某某之脱离他,对他真是一大打击,痛苦不过偶然表露一下。”4月8日:“晚饭后卞拿他所珍藏的张仲和(应为张充和??引者注)女士(他的爱人)所唱自灌的铝质唱片开给大家听……”6月25日:“卞之琳从海门回来……他曾去看过已经回到上海的他的旧情人,她现住在她大姊(张元和??顾传?夫人)家里,他并送她们从香港带来的化妆品。(香港什么都比上海便宜。)他们多年不见,中间还隔了一段波折,可是他自称很镇静大方,若无其事。”夏志清在此书前言中更直接说:“他(指卞之琳??引者注)多少年来一直苦追一位名门闺秀(沈从文的小姨,写一笔好字,也擅唱昆曲)。我离开北大后,她同一位研究中国文学的洋人结了婚,卞之琳的伤心情形可想。”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我丝毫没有自得之意,“才下心头,却上眉头”(恕我反用)。那个时代的悲欢离合、儿女情长呵!
终于有一天,我坐在了卞之琳面前。聊得正欢洽之时,我问他说:“《夏济安日记》您见到过吗?里面很多地方写到你。”他的女儿青乔一听笑起来,侧过头去看着父亲。他声音高起来,以坚决的语气用力地说:“他那本书里乱写!关于我的都是胡说八道!80年代我在美国见到他弟弟夏志清,我对他说,你哥哥怎么在日记里乱写我!”就在说这话的时侯,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直视着我,目光满蕴着笑意,哪有一丁点儿责备和不快的意思?嘴角也含着笑。视觉与听觉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效果,我们都会心地笑了。更有意思的是,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他背后桌上的一小排书里,赫然便有一本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张家旧事》!这是张充和的姐姐张允和(语言学家周有光的夫人)口述、别人整理出来的回忆文集,我曾浏览过,所以一望便知。(关于张氏姐妹的事,北京三联书店还出过张允和的另一本书《最后的闺秀》,倒没在卞宅看到。)这一分钟里,有巧合与传奇,有深情与沧桑,真是像极了小说中的场景,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
这也许是卞之琳一生中最后一次谈起这段恋情了。因为仅过了一个月,他便溘然长逝。此后,渐渐有人将他的这段感情历程形之笔墨。复旦大学青年学人张新颖在《作家》《万象》发表文章,结合这段感情谈卞之琳的诗作与小说,使人大有茅塞顿开之感。由此可见,了解卞之琳恋情对了解他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当不在他那些备受瞩目的师友辈如徐志摩、林徽因、沈从文之下。因为他的恋情与他的许多重要作品密切相关,所以这段恋情必将伴随着作品的流传,而长久地受到读者与研究者的关注。
昔日的江南红颜,1948年与一位美国青年结婚后远赴海外,如今也垂垂老矣。她会知道卞之琳半个世纪来否认往事的苦心吗?她能理解卞之琳不甘一生苦恋永无人知而故意透露细微迹象(我是这么理解的)的心境吗?青乔告诉我,卞之琳去世后,她托人送来了花圈。“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六十多年情事沧桑,尽在不言中。也许她还记得,1937年春天,他在诗里对她说: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本文承青乔女士审定,谨致谢意。)